「詩人」這一行的社會區塊
前輩詩人鄭愁予曾經寫出:「是誰傳下詩人這行業?黃昏裡掛起一盞燈」。這樣激發想像、令人心腸迴盪的詩句,肯定傳誦千古。然而,「詩人」自古至今,從來就不成其為一種行業。相較於其他類型的藝術創作,「詩」的寫作,更難賴以維生。至少,十九世紀以降,華文世界裡,還找不到例證。在文化產業的結構中,「詩」這種藝術形式,顯然無法直接為創作者換取溫飽,現實世界裡沒有「詩人」這一行,寫詩者只好善用寫詩的經驗,將詩的涵養轉化成另一種足以換取物質資源的技藝,或者乾脆以另外的才學、技藝謀生。
「詩人」只存在特定的社會區塊中。在「詩人」的社會區塊,創作者也投射出他另外的社會角色,比如:國家文化機構官員(有的則未必與文化相關)、文學院系所首腦、大學教授、報館雜誌編輯(不一定是文化藝術版面)、畫家、攝影家、政黨文宣企劃人、廣告文案創作者(copy writer)、作曲家、藝術工作者、企業經營者、勞工、計程車司機、……。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像諸多行業一樣,只有為謀同道、集會結社的時候,「詩人」的光環被凸顯,才顯現「行業」的特殊意義。行業意識的形成,除了藉以提昇階級價值,也成為相濡以沫、循環不息的動力。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詩人」也有獨特的立世服眾的「行規」。這一行的最高權力,握在學院詩學理論研究者的手中。
學院裡詩學相關的理論和課程,先分門別類架構出一個共生的結構,讓詩的靈思可以互相激盪。有詩的相關文本,可以研究、形塑詩的典範,透過論述,使詩作傳之久遠。有趣的是,在學院裡,論述者通常基於學術的需要而進行論述與傳播。從功利的角度來看,是為己,而非為詩人。然而詩的文本在這樣的架構中,成為必要的輸入資訊(input data),而其創造者——詩人,也成為不可或缺的角色。
典範的形塑,有前行的理論為基礎,在這個基礎上提出具說服力的開創性論述,以自成一家之言,成為新的指標與論述模式(此時,論述者也相當程度建立自己的詩學聲譽和權威)。理論的拓荒經常為詩的創作(及其後繼者),立下標竿,所以為憑,前仆後繼。後繼者再被形塑成新的典範,再被論述者衍生出新理論,如此循環不息。有了一群人不斷寫作、耕耘、翻新理論、形塑典範,才完成所謂「詩人」這個行業。
如果一位詩的創作者,遠離了「詩人」的社會區塊,只將自己投射在其他區塊,即使寫詩,或者未嘗停止具備「詩的質素」的創造,那麼他還可以算是一位「詩人」嗎?
「寫詩人」也是「詩人」嗎?
在台大我讀的是農業工程,不曾上過嚴謹的文學理論或創作課程。一九七九年五月,計畫出版第一本詩集《牙月》的前夕,我曾經寫:「如果文學創作不該僅限於『搞文學』的人的專利,那麼我企圖把自己當成另一個例子……多年來在科技方面的研習給我一個啟示:所有為人類福祉提供服務的發明,其所以能發展成功,無一不是歸功於原始理論的指導。而理論的修正與衍生則全靠在前人點滴累積的經驗基礎上不停的實驗。當然文學藝術與科技所能為人類謀福的效用是無法相提並論的,但近十年來專家們對文學藝術的研究方法已傾向科學化。在藝術領域中,表現的技巧與理論應該可以相輔相成。各種技巧的一再嘗試與實驗可以印證先設的理論,並更進一步地茁壯理論,確立理論;而推衍相生的理論可以指導更感人的技巧,發展一般技巧難以表現的感覺,開創更高的境界。」(《牙月》一九七九年序)